柯尔·艾雅

Seriously why am I here.

背叛

薄暮之国的希里丝——希里丝总是这么称呼自己。但是事实上那个遥远的国度并没有在她心中留下太多的印象,她只是知道自己出身于那里罢了。现在是火之末世,这是所有种族心照不宣的事实——神族,人族,不死人,强大也好,弱小也好,都只是在挣扎求存而已。卡利姆,亚斯特拉,卡塔利纳,甚至作为诸神之国的亚诺尔隆德,曾经矗立于天地间的国度接二连三地崩塌,与外界断了联系。除了少部分逃脱的幸存者之外,没有人知道它们的结局。

当然,薄暮之国也同在其列。

自己对薄暮之国最后的印象是什么呢?希里丝有时候会回想起那段儿时的经历。她孤身一人蜷缩在房间的角落,努力地把自己缩到一套铠甲的阴影里。但是血红色的暗灵正不怀好意地冲着她狞笑,拖着沾满血迹的大剑一步步逼近,剑锋在地板上刮出钝重的声响。希里丝知道那是侍奉无声女神罗莎莉亚的残忍指头,他的目标是自己的舌头,身前残缺的尸体都证实了这一点。用这种大剑去割舌头,受害者的头盖骨都没法留个囫囵。

血红的地面,血红的大剑,血红的入侵者,银白色的铠甲在暗灵身体发出的血色微光的照映下,似乎也变得犹如刚从血池中捞出一般,黏湿稠重。希里丝被血红色淹没了,她像将要溺毙一样拼命呼吸,喉咙却又紧缩着,干涩得让她要窒息。

那个暗灵终于走到她面前,高高提起大剑,想要把她与铠甲一同钉在地板上。希里丝死死咬住嘴唇,死死咬住自己的舌头,感受到持续的刺痛。她抬头看着那把大剑,看着那个暗灵,暗灵血红色的眼瞳和剑锋一样刺得她想流泪。

然而紧接着,血红色被穿透了。

浸染了整个世界的血红色的中心,那个暗灵的胸膛中央,突出了一道光。暗蓝色的月光撕裂了血色,照亮了希里丝的眼睛。轻薄,朦胧,又温和的月光凝成了实体,仿佛无名月最真实的显现。

月光猛地后撤,在暗灵的胸膛上留下一个明朗的大洞。他的喉咙里漏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咕哝,双臂无力地下垂,大剑当啷一声砸在地上。他向前扑倒在希里丝脚下,创口喷涌出浓腥的血液,沾染在月光上,又迅速被嗡嗡作响的魔力燃烧殆尽。希里丝呆呆地瞪大了双眼盯着那束月光,她的眼睛不痛了。月光抚平了创伤,湿润了她的眼眶。

枯瘦的老人踏过趴在地上慢慢消散的暗灵,在希里丝面前蹲下。他放下仍然燃烧着暗月魔力的焰形大剑,伸手把希里丝揽进他的怀里:“别哭,孩子,别怕。我是你的祖父佛多林克。”

希里丝这才发现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浸染了她的整张小脸。她抖抖索索地抬起手回应这个怀抱,感受到老人的体温透过铠甲的缝隙传递过来。

她终于紧紧地抱住了老人,放声大哭起来。老人也叹息着抱紧了她瘦小的身体,轻轻拍打着她一阵阵颤栗的肩头。

这就是圣骑士佛多林克与薄暮之国的希里丝的初遇。



薄暮之国还是无可避免地崩毁了。佛多林克赶到时,暗灵已经摧毁了这个国度大部分的领土,街道上随处可见残缺的尸体,被痛苦和绝望浸染的面孔无一例外地少了舌头。

佛多林克抱着希里丝冲出了城门,他最后回看了一眼仍然响彻着拼杀声的薄暮白城,知道剩余的圣骑士部队在那里集结起来做着最后的抵抗。然后他义无反顾地逃离了薄暮之国。

从那以后,希里丝再也没有听过那个国度的任何消息。

希里丝并不知道她有佛多林克这个祖父。佛多林克曾经是薄暮之国的圣骑士,但他已经离开故土多年,即使是圣骑士部队中也鲜有人知晓他的存在。也许佛多林克是特意来救自己的孙女,也许佛多林克是来到这里才知道这个孙女的存在,也许佛多林克只是救下了第一眼看见的陌生小女孩。希里丝从没想要知道答案究竟是什么,她只是认定了这个老人是自己的祖父,是自己的依靠。从那以后,她就一直跟随着佛多林克四处漂泊,追逐着虚无缥缈的梦。

那个梦的名字叫暗月骑士团。

“我回到薄暮之国是想寻求同样支持传火的圣骑士的帮助,复兴暗月骑士团。但是现在看来他们已经是自身难保了,我只能再去其他地方。”远远逃离了薄暮之国后的一个夜晚,佛多林克找了一间废屋点燃了营火。捱不住希里丝的央求,他简短地叙说了自己的经历。

佛多林克随意地卸下铠甲与剑盾,扔在地上。掺杂了微金的黄昏盔甲早已经褪色,盖着肮脏的破布,即使在火光下也只能微微闪亮而已。翻腾的营火映射在黄昏色的盾牌上,与猛烈燃烧的火焰花纹重叠在一起,那曾是蕴藏火焰的薄暮之国圣骑士身份证明,但是在薄暮之国崩塌的今天,它大概已经不能再代表什么了。

“爷爷你不就是圣骑士吗?”

“从前是,但是现在我是暗月骑士。”佛多林克低头看着在火堆边缩成小小一团的希里丝,嘴角微微勾了勾,“虽然我也是最后的暗月骑士了,但是迟早我会找到愿意协助我们的人,化为暗月之誓约者,化身征讨逆神敌贼的的剑,守护传火之人......”

“我愿意!”希里丝急急忙忙地表明自己的心意。

“我知道你愿意。”佛多林克伸手抚过希里丝柔软的头发,“好了,睡前故事到此为止。早点睡觉,明天要是能自己起床,爷爷就教你暗月誓约鞠躬。”

希里丝生怕他反悔似地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就匀称起来。佛多林克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忧郁地看着她良久,叹了口气。

“薄暮之人信奉无名月,难道暗月之剑也是她的宿命吗......团长,如果我也没能回去见你,就让希里丝去找你吧。”

“你们一定会很合得来的......”

以战场亡灵的名号闻名的老人的声音,如今真的微弱得像亡灵的低语。




佛多林克并没有对希里丝隐瞒暗月骑士的真相。在希里丝坚持要成为暗月之剑后,他便说了暗月骑士团的起源和使命,说了前团长黯影太阳葛温德林,说了葛温德林的妹妹幽儿西卡,也说了叛变的暗月之剑,如今的教宗沙力万。

“你还不算是正式骑士。只有面见暗月骑士团的团长接受册封,才有资格成为暗月之剑。”佛多林克在把武艺和奇迹倾囊相授的同时,也时常这样告诫希里丝。

与暗月技艺的传承同时进行的,是佛多林克寻找协助者的旅途。他先是把希望寄于远离冷冽谷的人族国度,但是这些国家要么是岌岌可危,要么是已经土崩瓦解。在发现贵族之国亚斯特拉都已经毁于邪眼恶灵之后,佛多林克终于意识到,在火之末世,没有国家能独善其身。唯一还可能取得援助的地方,只能是新神族的国度,如今传火的根据地,洛斯里克。

于是老人和如今的少女再次踏上旅途,前往那个王的故乡,漂泊汇流之地。然而,待到他们来到洛斯里克城前时,迎接他们的却是天堑般的悬崖。

高墙筑起,洛斯里克与不死聚落的联络中断。无主的飞龙昼夜不停地挥洒火焰,天空中盘旋的蝙蝠恶魔发出尖锐的嘲笑,而倒塌的高墙边缘匍匐着成群的巡礼者,干瘪的身体都已经风干得如化石般坚硬。没有人知道如今的洛斯里克城内是何光景。

佛多林克在不死聚落高墙的边缘跪下了。他的身影掩没在巡礼者的尸体中,显得凄凉又可悲。希里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她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白色的薄暮少女站在苍老的战场亡灵身边,一直到夜幕吞没了一切。

而那夜幕,并不能如薄暮一般带来丝毫的慰藉。



冰冷的夜晚很快就不再出现了,准确地说,四季与天气甚至昼夜,一切能称为自然的事物全部错乱了。天空昏黄如肮脏的琥珀,太阳与暗月都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漆黑的大洞,向不知名的某处滴落着黏稠的黑暗。希里丝好几次看见佛多林克忧心忡忡地盯着那个黑洞,但当她出声询问的时候,老人总是闭口不言。

佛多林克带着希里丝在不死聚落住下了。不死的诅咒已经传遍了这里,大部分居民甚至已经不能算是不死人,只能算苟延残喘的活尸。理所当然地,他们并不会对希里丝这样的活人表示欢迎。第一天来到这里时,衣衫褴褛的枯瘦游魂成群结队地向祖孙二人扑来,操着处理尸体的草叉或镰刀毫无章法地使出突刺和斩击,嘴里偶尔漏风似地传出一两声嚎叫。

佛多林克挡在希里丝前面。他并没有使出传授给希里丝的那些精妙的战斗技巧,只是简单地挥舞大剑,横扫,横扫,再横扫。每次他的手臂从左向右或是从右向左一摆,就会有一排活尸倒下。焰形大剑发出响亮的嘎吱声,切裂皮肤,斩开血肉,最终砸碎骨头,剑锋触到的一切都化作污泥堆积在老人脚下。到最后,即使是没有神智的活尸也意识到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目标有多么危险。他们不甘地低声咕嚷着,退回了歪斜木质建筑的阴影里。

佛多林克回头拉起希里丝的手,大踏步踩过那些污泥:“没有必要对他们心怀怜悯。即使出现了传火的英雄解除不死人的诅咒,已经成为活尸的人也救不回来了。”

希里丝抿着嘴跟在佛多林克后面,她觉得自己已经过了需要被牵着手的年龄了,但她没有出声。那些泛着余温的尸块并不是好走的路,她小心翼翼地踩在比较完整的部位上。但失去了生机的身体不过是脆弱的残渣,一触即塌。暗黄色的脂肪和漆黑的血液很快浸湿了希里丝的鞋袜,脚掌在鞋里连连打滑,这着实不是什么舒心的体验。

“明天给你找套铠甲穿吧。”佛多林克回头看了一眼,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佛多林克走遍了整个不死聚落,找了间还说得过去的空屋,带着希里丝安顿了下来。他拍了拍少女的头:“睡吧。长身体的时候不能缺觉,明天再考虑下一步的事情。”

希里丝确实有些困了,她爬上吱呀作响的木床,向窗外望了一眼。有个身着红衣的魁梧身影拿着大锯,漫不经心地把地上的尸块锯成更零碎的残渣,丢进身后背着的笼子里。

“处理尸体的不死人而已。不死聚落本就是负责这个的。看来也并不是所有不死人都成了活尸。”佛多林克也凑过来看了一眼,随即拉上了窗户,“睡吧。”

希里丝点了点头。



从第二天起,佛多林克每个名义上的白昼都会外出探索,寻找可能帮助暗月骑士团的英雄或是进入洛斯里克高墙的方法,希里丝留在屋里独自训练或是处理家务事。第一天佛多林克展现的凶威让整个不死聚落对这里都敬而远之,即使他不在此处也不会有活尸不识趣地靠近小屋,至于那些为数不多,畏畏缩缩挣扎求存的不死人,也并没有与老人和少女接触的意愿。

傍晚时分,佛多林克会准时归来,继续教导希里丝修行。希里丝总是很开心与祖父相见,但即使她意识到老人正一天天变得更加佝偻,她也从来都没有问起过佛多林克在外的遭遇。

在死气沉沉的不死聚落,唯一时间还流动着的地方,就只有希里丝身上了。佛多林克没有食言,他从营火的无底木箱里掏出了一套精致的薄暮铠甲,正是当年两人初遇时希里丝躲藏的那套。希里丝从不知道佛多林克悄悄带走了它,她很开心地接受了这份礼物,穿上铠甲把暗月骑士的礼仪行得越发标准。随着铠甲逐渐变得合身,希里丝有时白昼时分也会独自在不死聚落探索,如今处理几个丧失理智的活尸对她来说已经不在话下。她甚至遇见了几个可以交谈的对象——高塔上守护白桦树的寡言巨人,以吊在悬崖上的笼子为家的老咒术师,被紧锁在下水道里的盲眼圣女,还有成天坐在下水道出口,身着畸形铠甲的卡利姆骑士。她又见过几次那种身着红衣的碎尸人,但她从没遇见过佛多林克,这让她有点奇怪。

“不死聚落只是离高墙近,这里没什么好探索的,我一般会去更远的地方。”佛多林克随口解释道,“对了,别靠近那棵大树,虽然是可以净化诅咒的神树,但它自己已经被不死的诅咒污染了,很危险。”

希里丝觉得有点丧气,原来自己的探索只能算是在家门口晃悠。她一定是在脸上表现出来了,因为佛多林克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又抬手摸了摸她的头:“等我找到可信的线索,就带你一起去探索。你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

“您少来,还摸头,分明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希里丝言不由衷地做出小小的抵抗。

佛多林克呵呵笑了,他从手上摘下一枚戒指:“别生气别生气,喏,这银猫戒指就提前给你吧。”希里丝也有点想笑,还有点想继续闹点别扭,但最终她还是接过了那枚小小的银白色戒指,闭上了眼睛,静静感受着老人的温度。

而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中又暗了一分。



希里丝是被惨叫惊醒的。不死人尖利,嘶哑,犹如垂死鸦人诅咒般的惨叫声划破了不死聚落安静的空气,将她从梦中惊醒。她慌忙蹬开被子,在小屋里扫巡祖父的身影。没有。既然佛多林克没有唤醒她,现在一定还是深夜,他理应和自己一起待在小屋里,直到清晨到来互作告别。为什么祖父不在此处?希里丝打了个寒颤,怕冷似地扑向那套薄暮铠甲。

希里丝紧握着破甲细剑和薄暮护符,小心翼翼地向惨叫的源头前进。声音始终没有停歇,此起彼伏的尖锐声浪仿佛在昭示一场大屠杀。希里丝寻迹踏进不死聚落中央的广场。这里她以前从没有来过——是佛多林克警告过她的,那棵大树的所在地。

但大树并不是那些惨叫的始作俑者,它紧紧地缩在广场的一角,仿佛在害怕着什么。而广场的中心,那个浑身浸满黑血,正把大剑从一个抽搐着的不死人的胸膛里抽出,带起一人多高的血泉的身影——

是佛多林克。

战场亡灵把大剑背回身后,挥拳狠狠砸在已经无力反抗的不死人胸口,骨断筋折,本就被贯穿的胸膛凹陷成一个大洞。他一脚把剩余的肋骨全部踩断,伸手探进那个血肉模糊的洞口,一阵令人牙酸的爆响后,一节扭曲的脊椎骨被硬生生地扯了出来。

受到重创的不死人刚开始还能发出不似人的嚎叫,胸膛塌陷之后便沉默了。但这并不妨碍其他的不死人惊叫。那些平日处理尸体的聚落居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落得同样的境地。佛多林克再次拔剑挥出铁色的剑弧,斩断两个试图逃跑的不死人脊椎。暂时逃得一命的不死人争先恐后地向出口奔来,希里丝被人流冲得东倒西歪。但今天似乎是祭祀神树的大日子,广场上汇聚了几乎所有的聚落居民,没能及时逃脱者随即就被一剑劈倒,惨叫声如海浪般此起彼伏。

“那光景很美吧,小姑娘。”那个红衣碎尸人不知何时鬼魅般站在了希里丝身侧,在汹涌的人潮中站得稳稳当当,“他已经是累积者了,是我们的同胞。”

“累......积者......?”希里丝呆呆地重复着红衣人的话。她没有转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流下。

“爷爷!爷爷!”她忽然大声喊起来,“您怎么了!您不是暗月骑士吗?您这样会被误认为是入侵者的!”

佛多林克应该是听见了希里丝的声音。他顿了一下,扔下了手中那个还在尖叫的身体,扭过头来。希里丝住嘴了。她看见了佛多林克紫色的双瞳,感到一阵寒意窜上脊背。

“再杀......一个......再杀一个就好......”佛多林克晃着脑袋向希里丝一步步走来,如真正的亡灵一般低语,“再杀一个......我就能撑下去了.......”

“说得好,说得好啊!我们可不是罗莎莉亚的指头那种捡破烂的低级货色!”红衣人咧开嘴,“一个,再一个,累积起来,就是疯狂啊!”

“欢迎加入累积者!”

佛多林克飞扑过来。希里丝想要翻滚躲开,但平日积累的训练在这一刻似乎全都伴着刺骨的凉意从头顶飞窜出了身体。她什么也没能做到,就被佛多林克压在身下。焰形大剑悬在她的胸膛上,剑锋闪着诡异的紫光,与当年那个暗灵的剑一样尖锐。尽管她的眼瞳里已经溢满了眼泪,还是被刺得发痛。

佛多林克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低吼,就要将剑锋埋入希里丝的胸膛。希里丝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她无助地把头扭向一边,一旁的红衣人放肆地大笑,好像要给希里丝滑稽的一生画上一个应景的句号。也许他笑完之后还会嘲笑几句。

但这声大笑永远没能如他所愿地落幕了。

红衣人的头顶突兀地现出一柄包裹在白光中的巨型塔锤,锤头环绕的畸形雕刻怒目圆睁,发出无声的怒吼。身着黑石铠甲的卡利姆骑士风车似地旋转双臂,拖动大神殿的驱魔象征,狠狠砸在红衣人的天灵盖上。大笑被肢体碎裂的嘎吱声突兀地截断,红衣人没能发出一句呻吟就矮了下去,魁梧的身躯化作一摊粘稠的秽物。巨锤砸在地面爆出一团耀眼的白光,黑血溅得四散纷飞,骑士带着狰狞的头盔看不出表情,像岩雕一样沉默着,一如在遥远的卡利姆被人诵读的故事中,那位默默侍奉女神的使徒摩恩。

佛多林克并不在意红衣人的惨状,只是继续低吼着,剑锋却迟迟没有落下。名为伊果的骑士见状换做单手持锤,搬出厚实的圆形巨盾横在胸前,低头做出祈祷状。盾面上绘着巨大的女性脸庞游动了几分,发出低低的呻吟。佛多林克的目光似被巨盾吸引,挣扎着偏向一旁。希里丝不知哪来的力气,拼命一推。佛多林克被撞得身体歪斜,希里丝趁机一个翻滚摆脱了他的压制。

“希里丝......我亲爱的希里丝......”佛多林克跌跌撞撞地退到一边,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我们是家......人......”

佛多林克最后哀嚎了一声,便扭头向广场深处那棵大树跑去。大树轻微地扭了几下,垂到地面的荆棘枝条浪潮似地摆动。很快他的身影就掩没在重重叠叠的黑绿色中,再也看不见了。

“累积者的契约,靠不分敌我的持续杀戮维持神智。他一定是有什么必须完成的使命吧。”伊果把摩恩大锤扛到肩上,头盔下漏出粗糙砂石摩擦般的声音,“但那也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了,很快他就会变成狂灵,疯狂入侵其他世界。”

希里丝默默地流着眼泪。

“你的家人吗?哼,忘了他吧。在累积者看来,所有人都是家人,正因为是家人,才会去掠夺。”伊果瞥了一眼希里丝,扭头就走,“离开这里吧,已经是世界末日了,去找点爱做的事做。”



希里丝回到了小屋。她在床上坐下,等了整一天,佛多林克没有回来。于是希里丝又站起来,在屋里绕了一圈,离开了这里。

她不想在不死聚落继续待下去了,但是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思来想去后,她还是去了下水道的出口。

“啧,麻烦。”伊果一如既往地扛着大锤坐在石桥上,“我负责看守里面那个女的,没办法也没兴趣给你指路。不过,她倒是说不定能有办法。就算是一无是处的发霉货色,总也得能做到一两件事吧。前提是你能打开那扇门。”

下水道口的铁门钥匙早已遗失,如果是伊果拿着的那种大锤或许能强行砸开,但希里丝手中拿着的是使用突刺的细剑。或许伊果只是故意给她出个难题让她知难而退。希里丝看了看下水道里一脸茫然的圣女,撇了撇嘴,从石桥上纵身跃下。

希里丝落在深深的下水道沟渠里,激起一阵暗蓝色的烟雾,银猫戒指在她纤细的手指上闪闪发亮。希里丝是暗月骑士,暗月骑士信奉黯影太阳。也许这戒指模仿的那只白猫,时至今日仍在护佑着上古神灵的信徒。

这里离下水道的出口很近,希里丝轻易就找到了圣女的牢房。她在盲眼的圣女面前跪下,伸手轻触圣女的面颊,呼唤她的名字。

“您是......啊,是希里丝大人。”唤做伊莉娜的女人欣喜地露出一个浅笑,“您触碰到我了呢。您来这个污秽的地方,是有什么要事吗?”

伊莉娜看起来是真心感到欢喜,希里丝也努力扬起嘴角,又突然想起伊莉娜并没有办法看见的事实。她的眼神暗了暗,出声询问可行的去处。

“啊,是这样呢。”伊莉娜想要宽慰她似地点了点头,“不死聚落只与高墙和活祭品之路相连。您是从活祭品之路的方向来的吧,我和伊果也是呢,从卡利姆到这里,实在是一场很长的旅途。但现在高墙被隔绝了,您没有办法继续前进......”

伊莉娜突然抬了抬眉,无神的眼珠似乎亮了一下:“啊,那里也许是个好去处呢。钟声已经敲响,无火的余灰很快就会纷至沓来。您是暗月骑士吧,要寻找守护传火之路的英雄,可以在那里碰碰运气。”

“我可以试试把您送去传火祭祀场。”

白衣的圣女双手合十,诵读起古老的歌谣。那是从远古时期就赠与旅行圣职者的奇迹,名为归乡的故事原本能把人带回故乡,但在不死诅咒泛滥的今天,传送的目标却变成了燃烧的营火。希里丝看着温暖的橘色光辉裹住了自己的身体,心里却没由来地一冷——

失去了故乡,失去了家人,归乡的奇迹在自己身上发挥的作用竟与不死人相同,这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与不死人已经没有区别了呢?

“需要我为您打开这扇门吗,伊莉娜小姐?”希里丝出声询问。

伊莉娜再次浅笑起来:“不,不用。我是没能通过防火女的试炼的胆小鬼,这里就是我该待的地方。但是,您这么勇敢,我也不能落后太多了。我会继续挑战,也许有一天,我们能在传火祭祀场再次相见呢。”

希里丝给了跪坐在地的圣女一个拥抱,站起身来。翻腾的橘色光辉越来越浓厚,逐渐遮住了她的视线。她最后向牢门外看了一眼,阴郁的卡利姆骑士仍然坐在桥头,好似神殿里的石雕。


在神志清醒的正常人看来,传火祭祀场肯定不会是个好地方。冷硬的石阶,浸水的洼地,名为王座实为棺椁的造物,还有死气沉沉半死不活的几个不死人。但希里丝很喜欢这里。第一天她从营火中现身的时候,白发的防火女对她优雅地行了个礼;她在石板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时候,大胡子铁匠扔给她一张厚厚的毯子;她从外面探索归来疲惫不堪的时候,成天坐在石阶上唉声叹气的那个兄弟第一次抬头向她搭了话。

“到老太婆那里买点绿花草试试。那是法兰的不死队练习挥砍的对象,应该还有点名气。可以泡在饮料里,能让你精力恢复得快一点。反正都要死,死得有精神一点也好吧?”

霍克伍德又低下头发出一阵惯例的苦笑。希里丝对他鞠了一躬,转身向祭祀场里老侍女的商店走去。

“还有,我知道你叫我灰心哥。”霍克伍德又闷闷不乐地补了一句。

希里丝的嘴角抽了一下,但她很快恢复了平静。自打离开不死聚落后,她就再没展露过什么情绪,事实上,她也很难感受到什么情绪。传火祭祀场确实是个令人安心的所在,但所有的感情在短暂的显露后,仿佛都落进了胸口那儿的一个大洞里,空荡荡的难受得很。

希里丝悄悄把手伸进里衣,抚过自己胸前的肌肤。指尖所触仍是属于少女的温凉细腻,没有黑暗之环的踪迹。

人性还没有流失,然而我已经很难感受到自己还活着了。希里丝默默地想到。



在罗德兰这片时空错乱的土地上,传火祭祀场承担着交流汇集的枢纽的职责。希里丝每天都外出探索,行使暗月之剑的使命,为信奉青教诸神之人驱逐暗灵,同时寻找解放冷冽谷的方法。她登上了洛斯里克的高墙,但这里并没有什么传火的英雄。红衣和蓝衣的洛斯里克骑士身着伤痕累累的铠甲,机械地在残垣断瓦中巡逻,每次见到她都一言不发地挥剑劈砍。而通往城内的大门紧锁,坐在楼里的那个叫艾玛的祭司只是对着希里丝暧昧地笑,看得她浑身发麻。

因此希里丝去了更远处。靠着伊莉娜讲给她的故事,她能在一天结束时返回祭祀场。与不死人不同,希里丝需要进食,需要睡眠,还要小心死亡,却如出一辙地失去了感情。如今,身为人类似乎已经没了一点好处。

休息时,希里丝就直接在霍克伍德对面的石阶上躺下,裹着毯子睡上一晚,连铠甲都懒得卸下。佛多林克不在,她对从前擅长的那些家务事都没了兴趣,只是在机械地活着而已。第二天醒来时,霍克伍德还会一如既往地坐在对面,跟头天晚上不差一厘。于是希里丝去安德烈那里取回保养的细剑和护符,随便往嘴里塞点什么食物,踏入营火开始新的探索。

枯燥,平淡,了无生气的生活。

直到那个灰烬踏进传火祭祀场的那天。



希里丝不知道是钟声只唤醒了这一个灰烬,还是说在钟声敲响后,自己就进入了其中一名灰烬的世界。她只知道,在自己的传火祭祀场出现的这名灰烬,是个切切实实的,搞事的主。

那个无火的余灰头一天从祭祀场入口的高台上跳下来的时候,浑身溅满了黑血和黏稠石油一样的污物,裹住全身的下级骑士铠甲也凹一块凸一块,好似刚刚被人暴打过一顿。希里丝只看了一眼就确认这货色绝不可能是自己寻找的英雄——灰烬身上燃烧的那点余火,跟佛多林克,伊果,甚至是她自己比起来都差远了。

但这家伙一点没有收敛的自觉。可能是由于杀穿了祭祀场门外的那群黑衣活尸带来的莫名自信,灰烬落地一个翻滚几步跑到霍克伍德面前,抽出长剑就给了他三下。

灰心哥大怒。

灰烬那三下连霍克伍德那身奇怪的皮衣都没能砍透,他站起来反手掏出混种大剑,向她脑袋上狠狠挥下,把灰烬连人带甲一块砸翻在石板上,然后又追击了两剑。

三比三,很公平。

灰烬还没把身后背着的螺旋剑插进营火就化作一团烟雾消散了,一旁的防火女只来得及往这边走了两步,抬着手愣在半途。虽然防火女带着眼罩,希里丝还是很确定,她的脸色一定不会很好看。

霍克伍德拿出原素瓶抿了一口:“不知天高地厚的笨蛋,这副德行还敢大摇大摆的......”

希里丝不想再看下去了,她对霍克伍德道了句晚安,准备入睡。霍克伍德闷闷地点了点头。

灰烬那天晚上第二次踏进祭祀场的时候大概谨慎了不少。希里丝第二天早晨醒来时,看见灰烬老老实实地蹲在霍克伍德面前,听他一脸不悦地简述高墙到更远处的路线。

“在洛斯里克城外,不死镇的塔的下层,听说现在还有路可以走。那是运送牺牲品到幽邃教堂的活祭品之路,你要是能活着逃出高墙,就沿着路走吧。”霍克伍德说完又惯例嘲讽了两句,“真是可笑。一群死不成的半吊子居然要去找薪王,还想把王带回到发霉的王位上,像我们这种货色怎么可能办得到。”

灰烬挠了挠脑袋,似乎想反驳两句。但估计是想起了昨晚被狠揍的记忆,什么也没说出来。尴尬地四处张望几下后,灰烬看见了刚坐起身,啜饮着泡了开花绿花草饮料的希里丝。这家伙眼睛一亮,屁颠屁颠地跑了过来。

“我是薄暮之国的希里丝,曾是奉神之人。我们都各自肩负使命,而使命则使人孤独,恐怕我们最好不要有牵扯。”不待灰烬靠近,希里丝就冷冷地开口。

希里丝站起身,走到铁匠铺前把木杯还给安德烈,安德烈点点头,递给她擦亮的破甲细剑。她鞠了一躬,转身走到祭祀场中央,踏进细碎的营火。

“祝您平安,希里丝大人。”白发的防火女一如既往地躬身为她送行。希里丝同样回礼。她瞥了一眼待在一旁蔫蔫的灰烬,在身体虚化前最后一次开口:

“祈望你的旅途一路有月的庇佑。”


灰烬按照霍克伍德的指示跌跌撞撞地逃出了高墙,回来之后眉飞色舞地对防火女述说艾玛祭司是如何请求她拯救洛斯里克王子,如何给了她一面小环旗,如何交给她青教的古老图纹;而她又是如何靠着一把从宝箱怪嘴里挖出来的幽邃战斧,劈开了看守高墙大门的冷冽谷骑士的头颅。

防火女安静地聆听着灰烬的英雄史诗,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时不时点个头。希里丝靠在一旁的石柱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擦拭着手里的细剑。

等等,这家伙拿到青教图纹的话,不就代表她也是暗月之剑必须守护的对象了么?希里丝突然想到这点,不悦地皱起了眉头。

灰烬的演讲终于告一段落,她偷偷瞟了一眼希里丝,却发现希里丝根本没在注意这边,不由得蔫巴巴地又把视线转了回去。这家伙的眼珠转啊转的,最终在那五张挺立的王座上定住不动了。

“怎么了,小姑娘,是找到冶炼炉了么?”坐在左边第二张王座上的薪王鲁道斯笑眯眯地出声询问。

小姑娘?希里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鲁道斯是在称呼那个灰烬。这家伙成天裹在厚实的铁皮里,恨不得把捡到的所有铠甲都挂在身上,少有露脸的时候。自己经常忘了,只看相貌的话,她也是个年轻女子。

灰烬尴尬地张了两次嘴,才满不好意思地吐出一句话:“我就是突然觉得 ,您坐的那张王座以前好像也在哪里见过......好像还差点坐上去了来着......”

希里丝差点没喷出来,手里的破甲细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鲁道斯也呵呵地笑了,防火女同样面露微笑,只有霍克伍德还是闷闷不乐地坐在原地,头都不抬一个。




灰烬不用休息,她很快就用那面小环旗引来蝙蝠恶魔,到达了不死聚落。她走遍了不死聚落,也扒光了不死聚落。这家伙搜刮起来跟冬眠前的花栗鼠似的,从用于尸体防腐的焦炭松脂,到锈迹斑斑的古老硬币,再到沾染了灵魂残渣的头盖骨,所有有用的没用的东西都被她扒得一干二净,在祭祀场的营火前一列排开。希里丝很确定其中几样东西以前是摆在自己的小屋里的,但希里丝懒得说她。

她还不断往祭祀场里带人,先是带回了一个呜噜呜噜对她五体投地的巡礼者,又请出了笼子里的老咒术师,就连那扇下水道的门,也被她从一团脏兮兮的安葬人骨灰里摸出了钥匙。伊莉娜跟着她来到了传火祭祀场,希里丝欣喜地过去与她相见,她却一脸崇敬地告诉希里丝,那个灰烬就是她决心侍奉的英雄大人。

希里丝很不开心。

灰烬看起来倒是很开心,她在不死聚落闲逛的时候遇到了那棵咒蚀大树,抄着武器就毫不犹豫地冲了上去。不知道死在那里几次之后——看到她那副浑身沾满恶心粘液的惨像,希里丝很确定那个数字不会小——她终于砸烂了大树的每一个脓包,从树心里掏出了个破破烂烂的冶炼炉,连同星星点点的黄绿色大树灵魂一同交给了鲁道斯。但当希里丝问她有没有看见一个圣骑士装扮的老人时,这家伙除了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中的迷茫聚得跟冷冽谷门口的大雾似的。

库尔兰的鲁道斯从大树的灵魂里抽出了一杆长枪和一把朴实的黑色大剑交给灰烬。灰烬的开心就到此为止了。她皱着眉头死死盯着那把大剑,又从木箱里掏出一套搜刮来的米勒骑士硬皮护甲。护甲缺了头部,灰烬就又死死盯着空缺的头部,仿佛打定决心要把地上钻出一个洞来。

“怎么了。”希里丝问了一句。

“就是觉得很熟悉,但是什么都想不起来。”灰烬这样答道。

灰烬思考了十五分钟,什么也没想起来。希里丝没再理她,用这十五分钟喝完了一杯开花绿花草茶,裹上毯子准备睡觉。

“小姑娘今天动作有点慢啊。”鲁道斯笑呵呵地出声。希里丝不知道他是在对谁说话。

希里丝决定装作没听见。



灰烬继续着她的旅途,祭祀场里的人又多了几个。她捡回一个带着滑稽奴隶头巾的小偷,请来一位彼海姆龙学院的魔法师,又结识了两名亚斯特拉的骑士。希里丝对每个新来的不死人都谨慎地保持距离,淡淡地向他们点头。但伊果跟在伊莉娜后面来到这里时,她还是主动上前问好。

“哦,是你啊,好久不见,竟然真的来到这里了啊,我还以为那女的只是在说大话呢。没事的,我只是想看看她现在怎么样而已。不过看起来很惨嘛,和头脑有问题的老头子、老太婆,还有一堆阴沉落后家伙的棺材在一起啊。”伊果还是没有摘下头盔,声音在摩恩头盔的空腔里闷闷地回荡,“我放心了,这地方非常适合那个女的嘛。”

灰烬也看见了伊果,几步跑过来想搭个话。伊果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都跟她说过了,问她去。”

灰烬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望向希里丝,希里丝扭头就走。伊果出声笑了,笑声像砂纸在互相摩擦。

但伊果最终还是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话。灰烬似乎能跟每个人都搞好关系,传火祭祀场的每个不死人都跟她熟络有加。她跟葛雷瑞特交易赃物,一起吐槽祭祀场侍女的价格多么黑心;她找鲁道斯炼成畸形的灵魂,对着一把又一把不会用的武器发愁;她在尤艾尔那里“牵引出真正的力量”,不知为何却把脸弄得像干尸一样,吓得连磕了两个解咒石;她给欧贝克带来卷轴,给柯弥库斯带来咒术书,给伊莉娜带来点字圣典,向他们学习魔法,咒术和奇迹,然后发现智力不够,学过的法术一个都用不出来,次次把两名老师气个半死。只有伊莉娜毫不气馁,一遍遍给她重复那些古老的故事,灰烬也乐此不疲,躺在她的膝上一直听到睡着。

虽然希里丝真的很想知道不死人为什么需要睡觉。

“我一个朋友教我的,下次有机会把他带回来给你见见。”灰烬在希里丝发问前就颇为自豪地坦白了。

希里丝有点生气。眼下她需要时间,最需要的就是时间!睡眠对她这样的人类来说本该是暗月的赐福,现在却好似变成了无用的累赘。而这个倒霉灰烬,竟然还来炫耀自己会睡无用的觉?

希里丝硬邦邦地走进营火,灰烬在她身后茫然失措地乱挥着手,活像磔罚森林里的大螃蟹在张牙舞爪。




希里丝每天都会去祭祀场的老侍女那里买新鲜的绿花草。其实这东西也没有多稀罕——毕竟法兰的不死队过去都成天挥砍它们练习狼剑术,但现在的法兰要塞更像个咕嘟咕嘟冒泡的粪坑,只生长在清澈水域的绿花草在那里绝了种。希里丝不想费心去更远处寻找绿花草生长的地域,老侍女也乐得如此,每日为她备好两株,有时进货遇到开了花的,也当做一般的卖给希里丝。

“小希里丝啊,其实那灰烬挺关心你的,上次还特意过来问我你喜欢什么。”老侍女照例在晚间递给希里丝一株开花绿花草,不知为何却笑嘻嘻地提起了那个倒霉灰烬,老脸皱得像朵盛开的菊花。

希里丝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很小的时候,那些找上门来想给她定娃娃亲的媒婆。她不记得她们中有没有人成功,也不在乎,反正那些定亲对象已经全成了薄暮之国的一抔白土。

“她对祭祀场里的每个人不都是这样么。”希里丝随口应道,把绿花草的叶子一片片撕下,放进木杯里。对每个过路人都报以温柔,给予善意,希里丝可能有点钦佩这样的生活方式,但这并不是她该有的生活。

肩负使命之人必然孤独,那个灰烬迟早也会明白的。

“你知道不死人可以把骨灰当做食粮吗?”老侍女似乎没听出希里丝的敷衍,搓了搓手继续说道,“那丫头经常会带些骨灰给我,若是运气好,我就能从那些倒霉蛋生前的记忆里挖出点有价值的信息,找到更好的货源。嘿嘿嘿嘿,她可是我的大主顾呢。”

“是么。”希里丝还是没打起什么兴趣,在绿花草变成一根光秃秃的绿杆后,她摘下那几朵小白花一同扔进杯子里,“婆婆您需要我下次出去也帮您留意一下骨灰的事吗?”

“不用不用,小希里丝忙自己的就行。那家伙比较好骗而已。”老侍女笑得更开心了,“跟你说这些,主要是因为她这次特意带了一份骨灰给你喔。”

希里丝往杯里倒热水的动作顿住了:“给我带了一份骨灰?”

“是这样。”

“为什么?”

“嘿嘿嘿,为什么呢?你看,我能闻出来这骨灰属于法兰的不死队。她告诉我这骨灰的主人是躺在在腐朽森林的中央,心满意足地死去的。”老侍女从怀里掏出一只握着铜绿色项链的干枯手臂,“虽然是在衰亡之世里做梦的可怜虫,看起来在最后一刻也终于成就了什么事,或许她觉得同病相怜之人的命运也能化作祝愿吧。死就别在意了,对不死人来说,死是最算不得什么的了。”

“是婆婆您把我的事告诉她的吧。”

老侍女嘿嘿笑着承认了:“习惯了,大概看到你们年轻人就是忍不住。”她有些强硬地把手臂塞到希里丝手里,“就是人老了记性不太好,好像漏了点东西没讲。”

“您可真是坏心眼啊。”

老侍女又笑了两声,不再接话,拉起兜帽靠在躺椅上装作闭目养神。希里丝把木杯剩下的半截注满,瞥了一眼装模作样盘坐在营火前的灰烬。

“喂,你。”希里丝喊了一声。灰烬惊慌失措地转了一圈脑袋,确认是希里丝出声之后疑惑地指着自己。希里丝估算了一下距离,甩手把骨灰扔在了灰烬的脸上。

“婆婆把我的事都告诉你了?”希里丝淡淡地开口,脸上看不出喜怒。

灰烬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那根手臂还挂在她脑袋上。

“她有没有告诉你我是活人,不是不死人?”希里丝再度开口。

灰烬像是屁股后面系的一整串附绳黑火焰壶一齐爆开了一般猛跳起来,人在空中就开始忙不迭地拼命挥手。干枯手臂啪嗒一声落在营火旁,边缘几下就被烤成了细碎的炭渣。

“怎么,你以为我每天睡觉是因为大小姐的癖好吗?特意去学,以为这样我会跟你走得近一点?”希里丝感觉自己的耳根有点发烫,举起木杯抿了一口开花绿花草茶,“给我这种恶心人的东西,是想讨好我吗?”

灰烬沉默了。她的胳膊尴尬地落在身侧,看起来像两条垂死的鱼,整个人显得垂头丧气的。希里丝有点想笑,她几口把绿花草茶喝完,清了清嗓子抑制住嘴角上扬的冲动,上前走了两步。

“我好几次听过关于你的消息,人们都说你是个好心人。你不用这样对我,我们都是肩负使命之人,而肩负使命之人的道路重合之时,不如互相扶持。人说‘通往余火之路需牺牲奉献’,我会为你留下我的记号,如果能帮到你,就召唤我吧。”

希里丝在灰烬面前单膝跪下,行使那古老的暗月礼仪。一如很久很久以前火之盛世时,秘密的守护者们向黯影太阳宣誓忠诚。希里丝觉得营火的温度有点太高了,翻腾的火焰映在她的脸上,把那里照得一片通红,薄暮面纱的表面浮现出火纹,像极了灰烬身体表面灼烧的余火。

“祈望你的旅途一路有月的护佑。”

直到希里丝直起身来,灰烬也没说出一句话,或许以她的智力水平还没能完全理解眼前的这一切。希里丝不想对上她的视线,逃避似地别开了脸,几步走到自己惯例的那个位置,打开包裹抽出毯子抖了抖。

“小希里丝还是第一次对人做那个礼呀。”假寐的老侍女梦呓似地咕嚷了一声,又好像实在忍不住似地笑出了声。

鲁道斯笑了,安德烈笑了,伊果笑了,安里也笑了,霍拉斯从喉咙里漏出两声破烂风箱般的呻吟,就连一直低着头的霍克伍德,希里丝发誓,也低低地哼了两声。希里丝没想到旁边有这么多人看着,平常总感觉空荡荡的祭祀场现在倒像个大剧院,而自己就是舞台上逗弄观众开心的小丑艺人。

她摘下面纱,侧身躺下,把火烫的脸颊贴在石阶上,最后偷偷朝灰烬望了一眼,看见那家伙努力对她的方向行了个不甚标准的战前礼。

“灰烬大人,您下次出门的时候可别忘了找人学一学礼仪啊。”防火女掩着嘴加入了取笑的阵营。

顺便一提,最后祭祀场的侍女用骨灰找到了新的绿花草采集地,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觉得,与其分头出门之后我再费力召唤你过去,不如从一开始就在一起。”灰烬竖起一根手指,认真地回答,“我认为这是个非常有效率的策略。”

“你遇到了什么无法克服的困难么。”

“我打不过他们,幽邃教堂的那些活尸。”灰烬无比真诚地回答。

希里丝有点头痛地捏了捏鼻梁——这个灰烬甚至不愿意费心编一个稍微像点样的理由。她就差没把“我就是想跟你一块出去”几个字写在盔甲上了。

但希里丝最终还是没有拒绝她。因为她是青教图纹的持有者,因为幽邃教堂是暗灵的大本营,因为她踏上了传火之旅,因为她的道路与自己重合——希里丝可以列出很多理由说服自己。

但希里丝没有费那个劲。她只是向灰烬点了点头,答应了她的请求。




希里丝开始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跟灰烬一起行动才是正确的选择。

因为找上这家伙的暗灵实在是太多了。

希里丝与灰烬遇见的第一个暗灵是臭名昭著的针刺骑士。他伏在幽邃教堂的泥坑里,安静地盯着希里丝和灰烬在泥浆里步履蹒跚地挣扎翻滚,与巨人奴隶作战。一直等到巨人化作光点消散,两人气喘吁吁地扶着膝盖休息,他才一跃而起,挺着那把仙人掌细枝似的针刺直剑向她们刺来。

与其说三人在战斗,倒不如说三人在厮杀。希里丝还努力地保持着体面的战斗姿态,而灰烬和针刺骑士则肆无忌惮地在泥浆里滚来滚去,挥出一道道杂乱的剑弧。混战中灰烬的头盔被铛地一下击飞,露出了那张比巨人奴隶干净不到哪里去的脸。她毫不在意地向后一个翻滚重整战斗姿态。一缕混着泥浆纠成草绳似的头发软塌塌地搭在她的面颊上,被她一巴掌挥到脑后。

名为寇克的针刺骑士却僵住了。他奇怪地抖了两抖,手中针刺直剑噗嗤一声落下,很快就没进了黝黑的烂泥里。但他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武器的脱手,抬起一只胳膊遥遥地指着灰烬的胸膛,方才稳健的手臂现在却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是你......是你......是你......”寇克发出撕裂布帛似的的嘶声,继而尖利地大笑出声,“哈哈哈哈怎么是你?怎么是你?怎么是你!”

“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的!你答应过我要救她的!”他忽然疯癫起来,不顾一切地趟过泥泞。希里丝还没来得及制止,他就一把抓住了灰烬胸前那块破败的披风狠狠摇晃,“我相信了你!我相信了你!你不是正人君子吗!你不是传火英雄吗!你不是混沌的仆人吗!为什么她死了!为什么她死了!为什么她死了!!!”

灰烬面无表情地任由他摇晃,一句话都没有说。也许她只是还没有反应过来。

“混沌废都伊扎里斯!病村的底层!大小姐!”寇克把仙人球似的脑袋凑到灰烬面前大吼起来,“你说你会保证她活下去,我相信了你!因为我以为比起我这种人渣,你才是她需要的人!你都忘了吗!对你来说誓约只是可以轻易抛弃的笑话吗!”

“我不记得了。”灰烬仍是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眼神空洞地望着远方。

寇克跌坐在地,无力地笑了:“哈……你果然还是背叛了……”没有再说什么,他突兀地化为红雾消散了。灰烬默默地盯着那些淡去的血红粒子看了两秒,偏过头看向希里丝。

“我不记得了。我没有以前的记忆。”



希里丝和灰烬在一间寝房的床侧找到了寇克的尸体,针刺骑士的故事看样子是落幕于此了。灰烬一声不吭地捡起了寇克的一整套装备,希里丝也没有跟她去争的打算。

“哎呀,哎呀,寇克栽在你手里了啊。”寝房的角落里幽幽地传出一个温雅的男声。希里丝循声望去,身披贵族样式大衣的幽灵正立在那里,脸上覆着银质面具,眼孔处空空荡荡。

“你要为他复仇吗?”希里丝已经拔剑出鞘。这个男人静悄悄地在她们身后现身,似乎还与寇克熟识,显然不怀好意。她只待一声回应,便会毫不犹豫地挺剑刺出。

“怎么会,怎么会。我们罗莎莉亚的指头只是为她献上舌头的家伙,并不被其他事物束缚。或许有的指头会认定别人是同伴,但那不过是随自己高兴的事情。”男人抱胸靠在墙角,似是不经意地笑道,“至少我不是那种人,这样说你们可以放心了吧?”

“我是无名指的里奥纳德,那家伙是中指的寇克。”里奥纳德指了指地上蜷缩着的尸体,“啧啧啧,看来中指已经断了啊,重生之母该寻找新的指头了。”

“而你们——有没有兴趣来成为指头呢?”里奥纳德微微抬起头,空洞的眼孔对向希里丝的眼睛。

嚓——一瞬间刺剑的尖端就抵住了里奥纳德的喉管。希里丝挺直了身子,微微旋转剑尖,冷冷地开口。

“我是薄暮之国的希里丝,暗月之剑,火焰的守护者。你们这些罗莎莉亚的指头,聚集在暗处的卑鄙,堕落之子正是我的敌人。拔出你的剑,与我决斗。”

“呵呵呵,没想到会碰上一柄暗月之剑啊,这还真是我不识趣了。”里奥纳德轻笑着,并没有拿出武器的意思,“不过黯影太阳已经没了讯息多时,你这个年纪的暗月之剑是怎么接受册封的呢?”

希里丝一言不发地端着剑。

“好了好了,我也知道这不是我该多问的。今天我们就各退一步,暂且休战吧。”里奥纳德突然话锋一转。希里丝感到剑锋被推向一边,只见里奥纳德抱在胸口的右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月牙曲剑,剑尖勾住刺剑尖端,一个旋转便勾得刺剑失去了目标:“不愿意?这可是为你们好哦,虽然寇克被你们干掉了,但这家伙的实力我还是很了解的。就算败了,他也肯定从你们身上刮了几两肉下来。”

希里丝不得不承认里奥纳德说的是实话。她和灰烬一路走到这个奇怪的寝房,体力已经是消耗大半。而有这个里奥纳德在一旁,她们也不敢点燃营火休息。如果说寇克是一只张牙舞爪的黑蜘蛛,那里奥纳德就是一条紧闭着嘴的毒蛇,一旦出击必是绝杀。

“你呢?你有兴趣吗?我总不会在一天之内遇到两柄暗月之剑吧?”里奥纳德把漆黑的眼孔转向灰烬的方向。

灰烬似乎要说什么,却被里奥纳德堵了回去:“不用着急回答,这血红眼眸给你。为了使命,为了取得暂时的力量,去夺取余火吧,这才够称为无火的余灰啊,不是吗?”

里奥纳德向灰烬扔出一只龟裂的血红眼眸状宝珠。灰烬似是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住了。

“如果你体验过掠夺的味道后,渴望入侵,觉得比起无聊的使命更好此道,就来侍奉幽邃教堂的罗莎莉亚吧。”

“至于你,暗月之剑的小姑娘。有缘我们再见吧,呵呵呵……”里奥纳德炫耀似地把一块骨片举到希里丝眼前,慢慢地捏碎,随即身影化作雾气淡去。

希里丝刷地撤回刺剑,气鼓鼓地收剑入鞘。她稍稍瞥着眼看向灰烬,就要出声让她把那块恶心的罪物丢掉。但话到嘴边又停住了——她有什么权力去阻止灰烬选择自己的路?现在她们不过是保护者与被保护者的关系,所有的交往都建立在暗月之剑与青教信徒的身份上。若是灰烬决定选择了入侵的道路立下誓约,那她也只能对准她刺下剑锋。

但毕竟……即使只是临时结成的同伴,她还是不希望与那个灰烬为敌。

最后她只是板着脸,冷冷地开口:“你要是用了那个,以后我们就是敌人了。”



她们遇见的第二个暗灵是罗莎莉亚的黄指头,戴着巨大畸形头冠的女孩死死把守着法兰要塞的入口。她像开凿矿石一样一下又一下挥着十字镐,砸在灰烬的盾牌和铠甲上发出规整的声响。就当希里丝和灰烬以为她只精于近战时,她又一个翻滚撤出二人的攻击范围,从镐尖释出鸟群般密集的灵魂箭雨。

法兰短箭,法兰快剑,法兰箭雨,结晶降雹。女孩完全不同于希里丝以往见过的魔法师,要经使长时间的咏唱才能放出华丽的灵魂洪流——他们往往在举起那些优雅而脆弱的法杖同时就被希里丝刺穿了喉咙。这个女孩只需一抬手,甚至不需抬手,那柄泛着铜绿和锈黄的十字镐就精准地迸出细小的灵魂尖锥,直逼二人的要害。一旦被拉近距离,她又能稳健地挥出朴实无华的铁弧,丝毫不显慌张。

法兰的不死队,希里丝脑中浮现出这个名字。据说不死队的魔法师重视速度而非威力,所有他们专属的魔法都着重于实战性。眼前这个女孩显然继承了不死队的战斗风格,即使是二对一,希里丝也不敢说她们占了上风。而在这片污浊的泥沼里耽搁得越久,战况就会越向敌人那边倾斜。

“你是海泽尔,法兰辅祭长的女儿。”气喘吁吁的灰烬突然笃定地出声,“我在老者卷轴上见过你的名字,你父亲用你的名字给不少魔法署了名,老师告诉过我。”

被灰烬称作海泽尔的女孩手中十字镐正挥到一半,听到这话明显愣了一下。铁弧的后半段不再圆满,手臂软绵绵地垂了下来。

“你见过……父亲……?不对,不对!父亲已经死了……你见过,见过结晶爷爷?”被灰烬称作海泽尔的女孩结结巴巴地开口,嗓音竟意外地清脆,而后明显兴奋起来,“你见过他?他现在怎么样?”

希里丝恍惚间觉得,在严严实实封住面庞的布帛后,自己见到了女孩湿润的眼瞳。这一刻的海泽尔生动又明快,让她不禁忆起了磔罚森林那最后一块泛着浮萍的清澈水塘。

“他已经死了。”灰烬回答道,“我杀了他。”

希里丝听见一声野兽似的哀嚎,清澈水塘剧烈荡漾起来。女孩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脊柱,她一点点蹲下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像头受伤的幼狼般蜷缩成一团。畸形的头冠垂进泥沼,遮住了她全部的神情。

希里丝什么都没说,因为灰烬说的是事实。结晶老者早已化作丧失理智的活尸,把守在通往幽邃教堂的必经之路上,对所有进入他视线的路人平等地释放遮天蔽日的灵魂降雹。而直到他最终如老鹫般一声叹息倒下,他也未曾透露只言片语为何他会身在那里。

海泽尔抖得如同一片风中败叶,瘦削的肩膀紧紧缩在一起。希里丝这才有机会仔细观察这个女孩。层层叠叠缠绕在她身体上的布帛已经破得快要不能被称作衣服,过于巨大的头冠似乎浸透了脓水和污血,而在女孩纤长的手臂上,希里丝瞥见了紫黑色的粗硬长毛。

难怪灰烬会如此肯定。她是辅祭长的女儿,而法兰的辅祭在黑森林被深渊吞噬后就都沦为了畸形的咕噜。他们日复一日地碾碎昆虫,搓着黑色的药丸,却浑然不知早已没有了需要这些药丸抵御黑暗的不死队剑士。至于法兰的魔法师更是不知多久以前就在望不到尽头的战斗中消耗殆尽,唯一还能传授魔法的,便只能是作为不死队同盟的结晶老者。

而这个女孩,显然也时日无多,就要变成咕噜了。

灰烬提起长剑走上前,把剑锋狠狠埋入女孩的颅骨。一阵咯吱咯吱的闷响,海泽尔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没有出声就化作红雾消散进空气里。

“我感觉她身上有某些地方似曾相识……但可能只是我的错觉吧。”灰烬用平静的口吻说道。


她们遇见的第三个暗灵是有着恐怖名声的猎杀骑士。魁梧的黑铁战士一手提着满是划痕和锈迹的厚重大盾,而另一只手上犹如黑色岩片的畸形巨剑,竟也比一般的盾牌要厚重得多。卓力格因猎杀骑士而声名远扬,此刻大踏步沿地下墓地狭窄的甬道压来,想必也是为了让自己的猎杀记录再多添两笔。

箭步,拧身,下砸。卓力格全力拍下的武器似乎已经不能被冠以刀剑之名。尽管希里丝站在稍远处,她仍然生出那仿佛一面黑铁的城墙在须臾间倒下的错觉,而包裹在黑铁铠甲中的卓力格本人,更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任何试图抵挡这座移动堡垒前进的对手,都无一例外地会被碾成肉泥。

照理来说,此时灰烬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立刻翻滚躲过这势大力沉的一拍,绕到卓力格后方,再与希里丝一起利用甬道地形两面夹击——这是对付重装战士的标准作战思路。就算再不济,她也该抽身后撤,且战且退,慢慢消耗猎杀骑士的体力。不管她选择哪个方案,希里丝都做好了随时配合的准备。

可是灰烬选择了第三套方案。她弯曲手臂,挺起盾牌,毫不犹豫地顶向了那面城墙。

岩片与金属剧烈相撞。先是沉闷的钝响,无形的冲击掠过空气。然后是痛苦的金属悲鸣声,骑士盾的上半截被整个拍弯,巨剑带着盾牌和握着盾牌的那条手臂一起砸进灰烬的胸膛,朴实的骑士胸甲上现出大片的龟裂。有些奇异的一秒钟停顿后,灰烬单膝跪倒在地上,一同响起的还有令人牙酸的骨裂声。

然而灰烬并没有倒下。对不死人来说,即使彻底的死亡也只意味着有时限的行动停止,而疼痛不过是必须学会习惯并漠视的一种累赘而已。使用双手拍出巨剑这样的招式诚然极难阻挡,可同样的,一旦防下一击,被武器的重量牵动全身的使用者反而会陷入不利的境况。

因此灰烬的另一只手仍紧握着长剑,剑尖斜斜地指向上方,此时单膝跪下的高度让这把武器靠近了卓力格唯一没有被黑铁铠甲覆盖的身体部位——他的大腿根部。而后她毫不犹豫地出剑。锋利的金属切开皮肤,撕裂肉体,戳穿坚固的骨头,再以后撤带出喷涌的血泉。卓力格一声不吭地把上半身压在巨剑上,试图把灰烬压垮碾碎。灰烬同样一言不发,只是重复着拔剑再刺出的动作。灰烬被拍碎的胸甲下涌出大股的血流,卓力格的下身也是如此。

最终卓力格的双膝重重地砸在地上。灰烬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然后向前扑倒在卓力格身上。卓力格以双臂抵挡,灰烬则丢下长剑,用完好的那只手握拳狠狠砸下。雄壮的身体仰面倒下,两个铁罐头抱在一起,金铁交击之声接连不断地爆响。灰烬一拳拳砸在卓力格圆桶形的头盔上,不多时四方的眼孔便溅出猩红的液体。这一幕简直就像打铁,灰烬以拳作锤,对身下这块名为卓力格的铁块施以暴力的锻造。

“这副铠甲不属于你。”伴着响亮的金属爆鸣声,沉重的黑铁铠甲被强硬地一件件掰下。每一块部件脱离卓力格的身体时,都会褪下暗红色的血光,显露出古朴的黑。

“这只戒指不属于你。”四根手指被齐根斩断,一同落下的还有一枚雕着细密纹路的坚毅戒指。灰烬从黏稠的血泊中提起戒指,戒指显出银白色的光。

“这把剑也不属于你。”畸形的岩片被吃力地单手提起,对准了已经无力反抗的卓力格的胸膛,“告诉我,这是谁的剑。”

“猎杀骑士。”卓力格哑声回答。

“错了,是烟骑士。”

巨剑坠下,钝重的弧形剑头嵌入暗灵的胸膛。骨断筋折,大蓬的血肉飞溅,与其说肉体被切开,不如说肉体发生了爆炸。尚有肉块没有落地,暗灵就整个爆裂开来,只留下浓烈的血腥气息。

“偷东西的小人。”灰烬对着卓力格消失的地方啐出一口血。


她们遇见的第四个暗灵是条放浪的疯狗,名字叫克雷顿。然而见鬼的是,比起灰烬这个世界主,他似乎对身为暗月之剑的希里丝更感兴趣。

“哈哈哈哈哈哈哈,小娘皮,还在抵抗啊?”拦在冷冽谷大桥上的克雷顿放声狂笑,粗厉的笑声像鬣狗在狂吠,“快过来让大爷好好疼疼你。听说暗月之剑都长着两根舌头,割掉一根,还有一根用在其他地方可是正好啊。”

然而不同于随心所欲吐出污言秽语的嘴,那副铁面罩下透出的两只眼睛却闪着嗜血又谨慎的光。疯狗失去的是理智,不是战斗本能。作为米勒骑士团臭名昭著的叛逃者,克雷顿战斗时可谓无所不用其极,一招一式都如野兽般凶蛮,任何轻视他的对手都会落得被那把缠着电光的屠龙斧撕碎的下场。

灰烬挥出长剑,克雷顿以斧刃回击,双方硬拼一记。然而克雷顿的招架仅是虚招,他隐藏在斗篷下的左手猛地一弹,射出一枚古旧的护符。灰烬在猝不及防之下被射个正着,石灰白的粉末炸开,纷纷扬扬地落了灰烬满脸。

“嘿嘿,白教洛伊德骑士的遗产,专门对付我们这种卑贱的不死人,很受用吧?”克雷顿狞笑着掏出一只纤长的金色水瓶,仰面提起来狠狠捏碎。甜腻的汁水落下,从气孔渗进铁面罩内部,随即传出恶心的吮吸声。那是象征丰饶与恩惠,被洛斯里克王妃赐予祝福的圣水,如今却被一条野狗肆意挥霍。

希里丝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挡在灰烬身前,灰烬也迅速摘下骑士头盔扔到一边,绑上一条简单的头巾。被猎捕不死人护符击中的灰烬暂时失去了凭借营火原素恢复的能力,必须尽快重整旗鼓,而克雷顿决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机会。

然而克雷顿并没有上前噬咬,他望着露出面庞的灰烬,身体奇怪地抖动了一下,继而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是你吗!原来你没被烧掉啊!”克雷顿笑得前仰后合,一身锁子甲被他抖得哗哗直响,“你还记得我吗?不记得了啊!那你去多兰古雷格还真是白跑一趟啊!”

克雷顿从斗篷里摸出一颗残缺的骷髅,拎着向灰烬的方向晃了晃。希里丝稍稍回头瞥了一眼,灰烬还是那副无喜无悲的冷漠表情。克雷顿似是觉得有些无趣,又把骷髅塞了回去。

“真是报应,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我承认欠你一条命,那边的小娘皮今天我就放过了,你也别来打扰我们。但你——”克雷顿恶狠狠地看向灰烬,一把扯下铁面罩,露出笑得扭曲的嘴,和舔过尖利牙齿的舌尖,“——你也知道,我们中间只能活一个,而我自己的命可没那么容易给出去。想要本大爷的命,就过来拿吧!”

疯狗不知躲避,疯狗不知后退,疯狗只知道以伤换伤。克雷顿任凭长剑砍进肩膀,捅入侧腹,然后举起蕴含雷电的扁斧狠狠劈下,劈下,再劈下。灰烬用盾接下了大部分的攻击,但克雷顿并不在乎。疯狗向来这样战斗,屠龙斧就是疯狗的尖牙,一击被挡下就再出一击,猎物最终会因恐惧失误,届时便只需一次致命的噬咬。

但那一次致命的噬咬迟迟没有到来。

又是凶狠的一劈,屠龙斧带着金色电光敲在盾牌上,却没能把灰烬逼退,反倒是克雷顿的手被弹开少许。下一个瞬间,灰烬手中长剑笔直地刺出,扎进了锁子甲上那象征着米勒骑士团的雄鹿眉心。

猎物并没有心生恐惧,反而是疯狗被莫名的感情冲昏了头脑。

克雷顿跪倒在地,大口吐出浓腥的血块,但他脸上的笑容却丝毫不减。他对穿透后背的剑尖毫不在意,抓住灰烬的手臂向前拖进,直到二人面庞相贴。疯狗张嘴咬了咬猎物的脸,留下暗红的印记。

“真是个适合去死的好地方,你说是不是?”克雷顿一手揪住灰烬胸前的那块破布,一手指了指纷飞的风雪,“听起来就像辉石镇的流沙窝。这就是背叛的报应,到头来我跟他都是一个下场。不过能比那个混蛋晚死这么久,我可是赚大了……”

“你的剑技……还跟以前一样好……”

疯狗最后狞笑了一下,撒手死去了。



希里丝坐在祭祀场粗糙的石阶上,盯着微微闪烁的烛光出神。她想跟灰烬谈谈,想问问那个家伙与四个暗灵的那些奇怪的对话都是怎么回事。人们都说灰烬是成不了薪,无名又无用的废料,被初始之火烧尽的残渣。而残渣当然不应该有过去,被埋进坟墓前的所有回忆对他们来说都过于奢侈,属于他们的只有向着火炉进发的使命。

可这个灰烬却没有完全被烧尽。

为什么呢?希里丝有些犹豫地把目光落在上方的几张王座上。如果是对足以成薪的王者来说,也许……

她又想起了灰烬对鲁道斯的话:“我好像差点就坐上去了。”

然而几声裂帛般的声响传来,接着是一声绵长的喘息。希里丝按住石阶,探身向积水的深穴中望去。她看见灰烬把长剑从那个来到祭祀场没多久,名叫尤利娅的女人胸口拔出。

希里丝知道尤利娅是隆道尔黑教会的领导者,知道那副鸟喙面具下必定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但至今为止尤利娅从没有显露出一星半点的野心。她恭敬地称呼灰烬为我辈的游魂之王,摆低身态,对灰烬毕恭毕敬。

而如今她死在了灰烬手下,死在了这座本该是温暖的栖息之处的传火祭祀场。

“啊……我早该知道的,无火的余灰……你终究会背叛一切……”尤莉娅最后的叹息竟然透着一丝庆幸。

希里丝收回身子,继续盯着晃动的烛火。她试图思考,却连最基本的思绪都无法组织,脑中似有铺天盖地的白雾,又似有钟声远远响起。最后她便放弃了思考。

她只是长长地盯着烛火,一直到映在瞳孔中的橘色火光扩散成了小小的光圈。

她依稀听见灰烬踏着水走出深穴,来到了祭祀场的门廊。接着有干瘪的笑声响起。

“……哎呀,哎呀,您把骨灰拿来了啊。不过,这骨灰怎么还是温的啊?暖得像这人刚刚还活着一样……哎呀,不好意思,我多嘴了啊。灰烬大人怎么可能做这么残忍的事情……”



希里丝没有问灰烬所行为何,然而灰烬的行为无可避免地遭致了后果。在伊鲁席尔一条覆雪的小街上,她们遇见了第五个暗灵。

是隆道尔的白色影子。

当时眼尖的灰烬远远望见街道尽头有几团还算浓郁的灵魂,第一时间便撒欢冲了过去。希里丝还没来得及跟上,面前冷硬的地砖上便拧出一个暗红色漩涡,然后钻出了那个名为白影却被浸得血红的杀手。

白影的脸覆在面具下,柔软的金箔勾勒出一抹温柔的女性微笑。然而熟知隆道尔的人便会清楚,那微笑下只藏着暗沉萎缩的游魂面孔。她们是被称为“死亡娼妇”的不死的游魂,战斗既非意气风发也无名誉可言,仅有细丝般的呻吟。被这些恐惧和忌讳的杀手盯上,即使逃到天涯海角也无法幸免,迟早有一天会再次听见那索命般的细语,然后在睡梦中被轻轻地掐断脖子。

白影右手将法杖在地上轻轻一顿,释放出黏稠的人性追踪者环绕在周身,左手的钩爪则如琴键般轻轻弹跳着。希里丝头皮一阵发炸,她之前从没有面对过隆道尔的杀手组织,心里便也没有把握。那个倒霉灰烬最好尽快发现不对劲,赶回来包夹。

灰烬果然回来了,不过是狼狈不堪地滚回来的。她沿着长长的阶梯一路拼命地翻滚,铠甲碾在地上发出挤压面粉般的声响,后面还跟着五条长着扭曲人脸的腐败野狗,一边追一边发出令人糟心的狂吠。

“滚回去把狗处理掉再来!”希里丝不由得恼火地怒骂出声。这个灰烬总有办法在离谱之上再添离谱,一时间心头的恐惧都被火气冲淡了不少。

希里丝瞥见灰烬很听话地转了个方向,沿着不算太陡的台阶又滚了回去,活像一只闪着银光的犰狳。但下一秒她就无暇顾及灰烬了,五颗人性追踪者先发而至,而白影手中钩爪也已经直奔她面门刺来。

希里丝深吸一口气,手中刺剑划出圆弧将追踪人性搅散,随后反手一横,剑柄与白影的钩爪碰撞在一起。

白影手中法杖与钩爪各自为战,希里丝则是双手共持一把刺剑。刺剑本用在瞄准弱点穿刺突袭,可现在她既要刺透时不时袭来的黏稠人性,还要挡住同样诡变迅捷的爪刃,不一会儿战况就捉襟见肘起来。白影一边逼近一边发出扭曲的嘶声,仿佛这个游魂真的在欢笑。

白影在为复仇而欢笑吗?还是说那只是微笑面具让自己产生的错觉?希里丝不知道,她只知道白影确为复仇而来。灰烬杀死了尤利娅,隆道尔对她进行追杀也是情理之中。那自己呢?佛多林克教导过她如何往剑刃上附着暗蓝色的暗月魔力——暗月的奇迹即是复仇的故事。暗月之剑自古以来就为复仇而存,如果自己保护的是理应领受复仇的一方,古老的暗月神明还会降下护佑吗?

希里丝一时的晃神没有被白影放过,游魂右手的钩爪划出四道弧线,带着尖锐的风声从侧面砍向希里丝。刺剑很难防御这样的攻击,最好的选择就是后退。

但希里丝没有后退。

希里丝把剑柄抛进左手,右手按住剑尖,然后狠狠扎进了钩爪的攻击范围。爪刃划过手指,刮擦出亮银色的火花,最后切进了希里丝的指缝里。银白色的薄暮护手像初春爆裂的浮冰一般,从碰撞处延伸出了细密的裂纹。

但希里丝随即死死扣住了钩爪,薄暮护手上的铁鳞咔咔作响,硬是封住了这把诡异的武器。随即她一踏步向前,用横置的刺剑压住了白影左手的法杖。白影右手持续用力,试图把希里丝的手掌切开,钩爪切开秘银深入血肉,冰缝中溢出鲜血,血把原本手中握着的护符染得殷红。

希里丝在心中默诵复仇的故事,暗蓝色的暗月魔力从护符中奔涌而出,从剑尖反向烧到剑柄。她抽出卡在手里的剑尖,左手反握剑柄,向白影的胸膛狠狠刺去。

然而同一时间白影的法杖也得到了解放,紫黑色的幽邃灵魂几乎是瞬间喷射而出,循着希里丝的鼻息攒动过来。希里丝不为所动,面无表情地扎穿了那条并不厚实的长袍。刺剑从肋骨的缝隙间钻入,搅碎了肺叶,扎断了心脉。暗月魔力沾染到血更猛烈地燃烧起来,一时间把白影虚幻的红色躯体照得泛紫。

但希里丝看不见白影有没有消散,因为大块的幽邃灵魂已经奔涌而来,把她的视野尽数染成了紫黑色。那是落入深处后沉淀的人性黑暗,会受到生命吸引,进而追踪对手。没有面甲的薄暮面纱完全无法阻挡这样迎面而来的攻击,希里丝只是稍一呼吸,人性沉淀便钻进了她的鼻腔。冰冷,黏稠,黑暗,希里丝感觉自己陷在幽深的沼泽里,肺里灌满了冰冷的污泥。人性冲进她的脑部,又让她觉得自己的每一根脑神经都结上了冷硬的冰膜,头痛欲裂。

希里丝用最后的力气固执地转动手中的刺剑,希望给那个不知道是否还存在的白影带去更多伤害。然后她倒下了,仰面倒在了伊鲁席尔生着冰花的地砖上,刺剑脱手在台阶上敲出一声脆响。

如果那个灰烬是应该被复仇的对象,如果她注定会背叛一切,自己能做到与她为敌吗……

在她得出答案之前,冰冷的黑暗就淹没了一切。


希里丝再次睁开双眼是在传火祭祀场翻腾的营火边。她身上盖着四件斗篷,身下垫着另外四件,从头到脚都被裹得严严实实,层层叠叠的毛领堆得跟发糕似的。不管是谁(其实相当明显)把她搬到了这里,八成是想让她被活活热死。

费力扯开茧丝般纠缠的披风,希里丝坐起身抽出右臂,不意外地发现右手被洁净的白布包成了球。

“你醒了,小姑娘。”迎接她的是鲁道斯干瘪的声音,“灰烬不在这里。她杀掉了沙力万,和安里汇合后直接闯进了亚诺尔隆德,吃人的埃尔德里奇已经伏诛了。”

突如其来且意料之外的信息。希里丝看向最左侧的王座,油腻的皮垫上烛泪横流,一团死黑的蛆虫堆砌成残缺的颅骨形状,眼眶里透着着微红的火光。

希里丝抿着嘴站起身,向营火走去。犯不着问灰烬现在在哪里,除开洛斯里克的圣王,要讨伐的薪王只剩下最后一个——罪业之都的巨人王尤姆。她与灰烬在探索伊鲁席尔时已经发现了通往地下的古老监牢,目标毫无疑问是那里。

“唉……”希里丝听见矮小的薪王长长叹了一口气,“她说,如果你醒来执意要跟去,就告诉你一件事。”

“她找到了被囚禁的幽儿希卡,团长承认她是暗月骑士团唯一的正式骑士。”

希里丝猛地回头。王座上老人被余火烧得干枯的面皮紧紧地绷着,像在努力掩饰着悲伤。只剩残破骨殖的膝盖上,一把眼熟的直剑闪着冰冷的金属微光。

希里丝感到一阵久违的喉咙发紧:“安里……”

“他的使命已经结束了。”薪王毫不留情地回答,“即使是不死人也有安眠的那一天。别再跟着她了。接下来的路已经不是你能跟上的了。”


待到发觉时,希里丝已经走到了不死聚落的礼拜广场——或者说是原本是礼拜广场的地方。咒蚀大树死前想必是大闹了一场,地面被拍得粉碎,其下显露出一个幽深的大洞穴。

希里丝纵身跃下。一段长到令人窒息的坠落后,她稳稳落在积水的树根残骸间。面前穴屋的角落以骷髅堆积成祭坛,一个跪坐的人影缓缓起身,从鞘里抽出扭曲的焰形大剑。

“我就知道爷爷您不会轻易死去。”希里丝轻声说道,“不用担心,我来履行自己的承诺了。”

刺剑同样出鞘。希里丝没有再念诵暗月的复仇故事,只是挺剑刺出。精瘦的战场亡灵放声大笑,笑声像成群的乌鸦鼓噪。佛多林克随手挥出交错的剑弧,波浪般的剑身划得模糊,仿佛火焰把空气烧得扭曲,封死了刺剑所有的进攻路线。而相比之下希里丝仅是在苦苦支撑而已。

大剑从距地面寸丝的距离划过,其力道丝毫不减,顺着轨迹抡满一整个圆弧再次斩下。“你也来成为我的家人吧!”佛多林克狂笑着嘶吼出声,狠狠劈斩,再劈斩,然后又是一记,“我可爱的希里丝,来吧,来吧!”

同时灿色的火焰从他左手中爆出,沿着剑锋向希里丝烧来。希里丝没有再闪避,她侧身以肩铠撞上爆炎,感受到皮焦肉烂的彻骨疼痛钻进脑海,而后咬牙拧动剑柄,向火焰的源头狠狠刺去。

响起的并不是剑尖入肉的纤维断裂声,而是一声沉闷的钝响。黄昏色的小小圆盾不知何时取代了咒术之火,被佛多林克以千钧之势狠狠敲在刺剑侧身。平滑的盾面咬住刺剑,连带着希里丝的右臂一起拨向侧边。希里丝胸前空门大开。

佛多林克狂笑着就要把大剑对准希里丝的心口戳去,却突然发现什么似地竖起剑身格挡了一下。随后一团黑棕色的可疑物质带着恶风袭来,啪唧一声打在焰形大剑上,汁水四溅,臭气蔓延,粘稠的不明块状物顺着剑身缓缓滑落。

本已做好被贯穿准备的希里丝愣住了,佛多林克也愣住了。即使对发狂暗灵来说,眼前的这一幕也未免太过离奇,一时间诡异的静止弥漫,导致二人对佛多林克身后逐行逼近的急促踩水声的反应都慢了一拍。骑士长剑猛地从暗处现出,顺着主人狂奔的势道斩出不甚标准的铁弧。佛多林克在最后一刻勉强反应过来,挺起左手的盾牌一个半转身撞在长剑上,也仍然被带得腰背离旋,收不回架势。

“快——!”灰烬大吼着用另一只手掰住黄昏盾的边死命拉拽,佛多林克同样大吼着试图把大剑塞进二人臂膀交叉的缝隙里,而希里丝——

“晚安了,爷爷。”

轻薄,朦胧的无名月光以剑锋为载体,狠狠突进佛多林克的后心,再从前胸穿出。希里丝感到一阵眩晕,视野中凝为实体的暗紫色月光楔子般扎在佛多林克胸口,而他的身形似乎与许久之前的某个暗灵重合了起来。她不由得瞪大了双眼,不知为何如此温和的月光如今也刺得她想流泪。

月光沾上血液猛烈燃烧,佛多林克痛得狂吼起来,像一只挣扎了漫长岁月的亡灵在嘶嚎。但到此为止了,希里丝猛地后撤,在佛多林克胸口留下一个不太明显的洞。最后的一声呼啸在中途被掐断似地终止,战场亡灵面朝下跌倒在覆水的泥土中,再也不会动弹了。



希里丝仰面朝天躺在游魂的穴屋肮脏的积水中,呆呆地望着洞口那一小块同样肮脏的昏黄天空。灰烬则一副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样子。她把佛多林克的尸体拖到干燥的祭坛旁放好,若无其事地绕着这片区域走了几圈,最后她隔着头盔挠挠头,在希里丝旁边躺下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希里丝问。

灰烬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束开着小白花的绿花草来。翠绿的草叶被捂得有点蔫巴,但明显能看出曾被什么人仔细地梳好捆扎起来。洁白的捆绳上附着一张字条:“再见了,婆婆。我要去游魂的穴屋与祖父团聚。”

“老……祭祀场侍女跟我说今天开花绿花草10魂一束跳楼大甩卖,我想不买白不买,结果买到了这个……”灰烬小心斟酌着字句,“我就想起以前你问过我有没有在这里见到一位老人,最后……”

灰烬顿住了。也许她是不知道该怎么为擅自掺和进来而道歉,也许她是不知道佛多林克是恐怖的狂灵,压根是抱着家访的心态来的。希里丝感觉没劲去追问,只是轻轻哼了一声:“竟然这点价就把我找到的最好的绿花草卖掉了。”

“毕竟太贵的话我就不会买了。”

希里丝想了想灰烬的花栗鼠姿态,承认她说得对。

“你刚开始扔过来的是什么?”希里丝半身都躺在水洼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躺着的感觉很舒服,她暂时还不想起身,而且这样她的眼泪不会很容易被发现。

然而这次灰烬并没有回答,希里丝有点奇怪地侧过头。那个铁罐头一动不动地躺在一旁,从外边完全看不出有什么问题。

“你怎么了吗?”希里丝说着就要起身。毕竟是救了自己一命的人,虽然这条命自己并不想要,但一报还一报的道理她还是懂的。

“不,没有……不用……”灰烬憋出一种奇怪的喑哑嗓音,伸手把希里丝拉回水洼里,“我没事……”

但这显然怎么都不是没事的样子。希里丝刚要反驳回去,灰烬又开口了。

“那是……屎块……”

“……哈?”

“就是说,那是屎,大便。”灰烬似是自暴自弃地抬起一只手,头痛似地按住头盔的眼孔,“你们贴得太近了,扔火焰壶什么的我怕会波及到你,精准打击的魔法或者奇迹我又用不了那么快……然后情急之下,我就……”

扔了一块屎过去。后半句大概是这样,灰烬没能坚持到把这番话说完就沉默了。

但是灰烬听见了笑声。她偷偷侧目看去,看见希里丝满脸的水渍,湿透的薄暮面纱贴着的面颊上,有泥土晕染出棕色的痕迹。狼狈不堪,与得体两字不沾边的女孩,但她的确在笑,不是崩溃的笑也不是愤怒的笑,她只是在单纯地笑着。

灰烬并不完全清楚希里丝为什么会笑,但这并不妨碍她加入。她摘下头盔远远扔开,泄气又放松地放下脑袋,把一头凌乱的发丝浸到泥水里,然后一同笑了起来。

“把你牵扯进我的使命,不,我微不足道的约定里,真的非常抱歉……还有,非常谢谢你,如此一来,我的爷爷终于能够长眠,而我也能够死去了。”笑声停歇后,希里丝认真地轻声说道。

“你要死了吗?”灰烬问。

“是的,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有一事相求。”希里丝回答,“请允许我发誓──以骑士的身份追随在你身旁。”

灰烬像被雷击一般战栗了一下。

“那么我希里丝于此时开始,成为你的骑士。不论何时,不论何处,就算与众人为敌,我的忠诚决不动摇。祈望你的旅途一路有月的庇佑。”女孩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在泥水坑中握住了灰烬的手。

灰烬别开了头:“暗月骑士的礼仪就这么简单吗?”

“你是最后的暗月之剑,不是我。”希里丝泪痕满布的脸上仍然带着不相衬的笑意,“我的宣誓不需要那种礼仪。”

灰烬变换了好几个表情,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收拢了那只被握住的手。

游魂的穴屋里,牺牲的祭坛前,时间缓缓流动。



灰烬的猎王旅途已然走到了最高潮,祭祀场的五张王座只余中央最高大的那张还空着,粗糙的石制椅背上赫然显露出一行刻痕。

血缘之末——洛斯里克的圣王。

于是一切漂流再次汇聚到终点,兜兜转转数不清的岁月后后,最后的猎王者重回洛斯里克。

灰烬下手毫不留情。她切断了被冷冽谷遗忘的舞娘喉咙,撬开了无主的猎龙铠甲头颅,又把发狂的妖王欧斯罗艾斯连同他手中不成人形的襁褓砸成了一摊血肉模糊的肉泥。随着捕猎灵魂的增长,灰烬的实力突飞猛进,而那绝不是新手会有的成长速度。远古的,异邦的战斗技巧在灰烬身上逐个复苏,将她身旁化作绞肉机般的风暴。成排的洛斯里克士兵,骑士,祭司和主教潮水般涌来,也像打在礁石上的海浪般被粉碎成泡沫。无论是活人,不死人还是游魂,灰烬都带着冷漠亦或是麻木的表情,一视同仁地杀掉。

这简直像传火祭祀场对洛斯里克最终的讨伐,葛雷瑞特,霍克伍德,伊果,欧贝克。残存的同伴纷纷追随灰烬的步伐杀入洛斯里克,用命填出一条通往洛斯里克王座的路。希里丝没有问他们如此抉择的理由,也不消去问,她觉得自己也是如此。

但最终站在王子寝宫的大门前时,她还是得到了某种答案。那时灰烬踩动了侧边一间通往来路的老旧升降梯,去取最后的补给,希里丝与欧贝克则戒备着可能的突袭。希里丝不曾发问,寡言的魔法师却突然开口:“灰烬杀死尤莉娅是因为我。”

“很久之前我与隆道尔的势力结过怨,尤莉娅便想劝说灰烬下手了结我。其实拒绝就好,即使隆道尔也不会冒险在祭祀场对我出手。但那个笨蛋想不明白这么简单的事情,思前想后还是下了杀手。”

“其实即使我被杀也是咎由自取,杀人就是这么一回事。有杀人的觉悟就要做好被杀的觉悟,报应迟早会来到。”欧贝克面色淡漠,“但既然有那种因为教了她几个魔法就把我当做老师对待,为了我去杀人的笨蛋,那为她豁出命去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种事?”希里丝低声问道。

“大概是模仿学院玩多了,我也变得好为人师了吧。”彼海姆的魔法师同样低声回答,“那个灰烬也为你做过什么吧?我们所有人都是这样承了她的情。不需要理由,如果一定要理由,那简单地想成等价交换就好了。”



“铭记此言,灰烬……汝必将永陷诅咒……”洛斯里克王子伸出纤长苍白的手指扯住灰烬的领巾,用最后的力气吐出遗言。

“我早已身陷诅咒了。”灰烬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割下了那颗圣白的头颅。



一切都结束了。五位薪王的柴薪散逸出细碎的火苗,注入灰烬身内。余火最后一次燃烧,光影扭转中灰烬的身形散去。她被送往初始之火的火炉。

一切都结束了。灰烬会以身饲火,初始之火会得到新的柴薪,这世间的光明与黑暗,生命与死亡将回归正常,直到下一个轮回的开始。

希里丝跪在祭祀场外一方小小的墓碑前。并不只为了佛多林克,希里丝把这里视做所有相遇的坟墓。卡利姆的骑士,亚斯特拉的骑士,彼海姆的魔法师,法兰的不死队战士……他们一个个来又一个个去。不死人完成使命后便撒手人寰,而唯一幸存的竟然是她这个人类,简直荒唐。

她也到此为止了。传火的灰烬再不会回来,失去了侍奉的主人,她也终于能够死去了。她并不想活着,能够坚持到现在大概只是如欧贝克所说,在还灰烬的人情而已。

但有什么人按住了她将要抽剑的手。她惊愕地回头,是灰烬和她那副一如既往的骑士铠甲,而更让她惊愕的是灰烬手中那团跳跃的营火。

“你……那是……”惊愕很快被恐惧渗透,“初始之火……”

更大的惊恐在希里丝心中炸响,她这才发现不知何时天色已经逐渐黯淡下来。那是纯粹浓深的黑暗,吞没一切,淹没一切,不多时便只剩灰烬手中那一小团光明还在支撑。

“你夺走了初始之火……你不是灰烬吗?你不是传过火的……薪王……吗?”希里丝瞠目结舌,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说出了从未验证过的猜测。

“我从来都不是传火的薪王,接触初始之火后我就都想起来了。”灰烬轻声说着,“我有两次接近了传火,但两次我都逃跑了。第一次一位伟大的骑士替我投入了火炉,第二次一位非凡的学者引我离开了王座。而这一次我也最终没能做到。”

“为什么?”希里丝问。

灰烬顿了一下,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随后她掀开头盔,露出悲悯的面色:“因为我想你活着。”

“……开什么玩笑。”希里丝颤抖着抓住那块绿色领巾,“开什么玩笑。死去是我自己的选择,为了让我活着,你就要放弃世间所有的光明吗!你以为我会顺从吗?你能阻止我去死吗?”

“我能。”灰烬的悲伤看起来更甚了,“希里丝,我亲爱的希里丝。你还没有发现吗,你已经是不死人了。”

吃惊当下,希里丝久违地伸手按在自己胸膛上。落手处是陌生的一块圆环,紧皱,干瘪,中央空空如也的一圈刻痕。

黑暗之环。

“营火烧到这个程度,已经不可能再有人类存在了。但只要有最后的这团初始之火在,我们就是最后的不死人。”灰烬持续吐出残忍的话语,“我夺走了初始之火,是篡火的黑暗之王。这是无可比拟的最大的背叛,从这一刻起你的使命就是杀死我,而只要不完成使命,你就无法死去。”

“为什么?为什么?”希里丝不停地重复。也许她觉得灰烬的答案太过离谱,也许她想不出还有什么能说的。

“求你了,希里丝。”灰烬恳切地哀求,“大家都离开了,我只剩你了。你们一个个发誓成为我的老师,我的朋友,我的骑士……然后一个个死去。我分明没有为你们做过什么,你们却……”灰烬的语气忽然愤怒起来:“自作主张地为我拼上性命!”

“你们这样,罗德兰的那群家伙这样,多兰古雷格的那群家伙也是这样!一次次一次次……如果你们都不在了,我传火还有什么意义?我没有葛温大王那样为天下奉献的大义,我只想留住我爱的人!”

灰烬大口地喘着气,显得精疲力尽,像条可怜的落水狗:“我在逼你,希里丝。”

希里丝看着落水狗。闪烁的火苗刺得她的眼睛再一次灼痛起来,她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佛多林克救起她的那一天。老人抱着她冲出城去,而巍峨的薄暮白城在他们身后燃烧。希里丝眼中映着冲天火光,但佛多林克连一次头也没有回。

希里丝忽然明白了欧贝克为什么要在最后对她说那样一番话。彼海姆的魔法师在最后做出了选择,他抛下自己追求一生的,被攻克的大书库中堆积如山的知识,和灰烬一起走进了洛斯里克王子的寝宫。

什么等价交换,那无关等价交换,只是他愿意那样做而已。在玩惯了教师游戏的魔法师看来,迟迟没有看清这一点的希里丝一定是块朽木吧。

那如今,薄暮国的骑士又将如何选择?

希里丝微微地笑了。这回轮到灰烬吃惊了,她不安地看着少女扬起的嘴角,后退了一步。

“我原谅你。”希里丝开口,“我,希里丝是你的骑士,即使你与世间的一切为敌,我的忠诚也毫不动摇。”

“我也同样背叛一切,黑暗之王。暗月之剑或初始之火都再与我无关,你不是我复仇的对象。”

“因此再见了,灰烬。”希里丝轻声说,“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少女松开领巾,后仰倒下。墓碑后本就是无底的深渊,如今更是除了黑暗一无所有。灰烬伸手去抓,但后退的那一步导致指尖从她胸口寸方滑过,仿佛慢动作一般,希里丝坠出她的瞳孔,落进浓深的黑暗。

灰烬发出一声凄厉的狂叫,但声音落在黑暗中没能激起哪怕一丝涟漪。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随即惊恐地把那团火苗丢开,活像被烫到了手。最后的初始之火离开柴薪后只坚持了半秒就难看地燃尽了,连同一声刚刚响起的悠久叹息一起彻底湮灭在黑暗里。



传言道,灰烬必将寻求余火,因而最后的火焰被灰烬侵吞。但也有传言道,最后的灰烬会抛弃余火,背叛身为灰烬的自己。

真相已不可考,然自此黑暗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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